Cykalos

It's necessary to have wished for death in order to know how good it is to live.

【APH/独普】Universal Gleam

原科学史系列,“人类群星闪闪发亮”。


史向国设。

本篇主体更多是1855-1871年间的普&子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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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维希最开始提出自己想要从事科研的时候,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被吓了一大跳。那是德意志关税同盟成立的第二十一年*,普鲁士本想带着他一同走上战场,然而他还太小,稚嫩的双手远不够扛起沉重的步枪,于是也省了很多“你怎么还没有加入普鲁士军队”,“哥哥我才六岁”,“你他妈是法国人还是怎么”的梗图玩笑*。只是这不是重点,哲学源流与启蒙思想从来不干涉战争,而他这么做,只是因为新生的德意志还没有意识到他自己身为国家。


贝什米特一家四年前搬到巴登的内卡拉*。基尔伯特忙于同盟内部废关税以及货币和度量衡的统一*,也要对环绕的欧洲强国时刻提防,无法时刻照顾弟弟的成长,只得找到合适的人选赋以贝什米特的姓氏,随着他自己而一次次迁徙。路德维希在外貌上的年岁渐长明显缓慢于常人,这一点聪颖如他几年前便留意到,只是国家意识体的概念对于这个“粗线条理性国家”*而言实在是过于天方夜谭。基尔伯特其实也记不清,国家到底是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国家的呢?可能是当他身为孩童却能举起条顿骑士团的重剑,可能是当他私自占领布尔岑兰,遭到平底锅痛扁而安然无恙,在那之后他就知道了有男性和女性的国家。或许还有当他世俗化成为公国、以及从公国变为王国时流淌在血管中的强大与强烈。这些他的弟弟都还未经历过,除去比其他孩童都多上几倍的义务教育,他也尚无分毫阅历以让他懂得。


这真棒。基尔伯特举起酒杯,他似乎永远无条件地鼓励弟弟的任何决定,更何况此时他的思维方式与常人无异。看来我们家里不仅有一位优秀的士兵,也将有一位出类拔萃的科学家,接下来将啤酒一饮而尽的是老贝什米特先生。他拍了拍路德维希的肩膀,纵然从基尔伯特悬挂在衣帽架上的军服上可以鲜明地看到他的肩章,他还是选择了更为笼统的“士兵”作称。两年后普鲁士即将颁布加强同盟的第二道税务政策*,而德意志诸邦的进一步联合必将引来奥地利、法兰西,甚至远及俄罗斯及海外大英帝国的关注,甚至触发战争,意味着“士兵”将是每一位男性的使命和义不容辞的职责。当然这并不影响此时一座平静村镇里相当难得的家庭聚会。“噢,是什么让小路茨有了理想呢?”这是贝什米特夫人,她温柔地问。


“是冯特。”路德维希说。“威廉·冯特?”基尔伯特抢过话来,“高中毕业后从图宾根大学退学,游荡了一整年,回来之后意识到家里没钱,于是去海德堡奋发图强的冯特?”他毫不讶异自己如此惊人的记忆力,若是没有身为国家的重担他或许还会跟着那年轻人一同走访欧洲和世界的风景。“那看来就是我们认识的那个小冯特,祖父是医生,就住在几条街之外。”老贝什米特夫妇总结道。路德维希点点头:“是他。他回来了,现在和我一般大。几周前他刚从海德堡大学毕业,是全国医学会考中的全国第一。”


没有人会质疑缔造成功者对人们的鼓舞作用,而这样优秀的人就在自己身边!“他会考虑招募助手吗?”老贝什米特先生说。“我几天前见过他。”路德维希回答,而结果甚至根本就不用问,基尔伯特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又笃定的冰蓝色眼睛想,他令人骄傲的弟弟尽管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但一贯冷静、聪明,兼备理性分析和文哲思辨的定力——“他同意我和他一起前往柏林大学拜访缪勒教授*,他界定了科学的实验方法。还能旁听生理……”


“这真是太好了!”基尔伯特不待他讲完就伸手把他揽进自己怀里,路德维希的头正好埋在他的肩窝。“过几天我也要去柏林一趟。”这句话像是一位从军的“儿子”例常对自己“父母”汇报行踪的宣告,又轻得好像只是说给他一个人听。那么轻,就好像一片羽毛落在他耳根子里,让他甚至怀疑是哥哥身上的酒气也混进了那句话里,挠得发痒。他们实在是很难碰面,以往最多不过一两个晚上的聚会,还是基尔伯特以各种取东西或者查探地形的理由偷偷回到这边看他。贝什米特的屋子没有给基尔伯特留出单独的空房,每次回来暂住都是他和路德维希勉强挤在同一张床上。那些晚上他会给兴奋到难以入眠的弟弟描绘战场上的故事,为他数羊直到最终睡着,路德维希也总是会在第二天清晨醒来时发现抱着自己的哥哥在太阳升起之前就离开了。“军令如山”,这是他对这四个字最初的印象。而现在不一样。从内卡拉到柏林至少需要十五个小时的火车车程,这比以往任何一个最长的、冬日的晚上都还要长。


那晚基尔伯特给他念了《格林童话》。次日路德维希睁开眼时看到他还在,他的哥哥环住手臂抱着他,扮了个鬼脸说:“嘘。”他们藏在被子里玩躲避埋伏的游戏,一惊一乍又一声不响,直到最后被老贝什米特先生拍打门框的巨响拉回现实。基尔伯特是在那个清晨意识到路德维希若是身为士兵、身为军官的天赋和机敏,但他和弟弟一起去见了传说中的威廉·冯特。此时二十三岁的青年已经不似四年前那般浪荡和迷茫,见得出日耳曼民族的严肃和细致认真的品格。“你一定是基尔伯特·贝什米特。”他伸出手以示礼貌的问好,“我想我在去海德堡读书之前见过你,帅气的军官小伙,四年来你好像没怎么变。”


或许是的,路德维希想,就连他制服上的军衔也始终一样。他曾经猜测哥哥回到家的时候会像宣传画里那样带着一身的伤,事实却是几乎连结痂的伤口都没能看到。基尔伯特往往会大大咧咧地解释说这是因为自己体质好,所以他也从未意识到这是国家意识体们非同寻常的愈合速度,以在漫长的岁月里历经风霜洗礼而经久不衰。都是美好的愿景,有时候回忆起这段时光他不由得会想,就好像学子期待着研究领域内的一展宏图,弟弟企盼着身处战场上的哥哥平安。临走之前他的“父母”亲吻着他的脸颊,“贝什米特夫妇”可以拥有自己的生活了,而基尔伯特在火车站台上给了他们一个漫长而深情的拥抱。国家意识体其实从来不应从他的人民那里索取到什么,而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够到的,最最真挚和恳切的报答。






柏林,普鲁士王国的首都,比起巴登的小镇更多出一份威严和庄重。路德维希此前从未来到过这里,却对这座城市具有天然的亲近感。他把这种陌生的熟悉归因于自己的哥哥正身处于此,他们之间的距离比以往更近,尽管愈发繁忙的军政事务让他们即便身处同一座城市仍然无法时常见面,彼此之间的交流以纸笔往来居多。“亲爱的哥哥。”他时常在缪勒教授生理学课程的课间提笔写道,“如今的生理心理研究在洛采的《医学心理学》*之上得到更宽广的拓展。”而他知道早早从军的哥哥并不能看懂这些前沿的科学问题,于是在这些之后也会补充一些对身心问题的哲学思考。意识是可以探究的吗?它又如何作用于身上*。往往,他将在两周之后收到基尔伯特寄来的回信,信封和信纸工整如新,字迹则是潦草而极具个人风格。它们被寄到缪勒教授实验室的公用邮箱,有时候路德维希会在帮助冯特取回课程资料时碰巧看到。“是你的女朋友吗?”冯特难得风趣地问,路德维希脸上可疑的红晕已经要爬到眉梢。这时他也会捕捉到那金发少年略微有所回避的视线:“噢,不,他只是我的哥哥。”


“他的军衔不低。”于是冯特转移话题道。他正用手指摩挲着牛皮纸信封,路德维希拆开信件之后就把它搁在一旁,“它比平时所见的信封更加坚实,但完全不至于粗糙。”他确实是的,路德维希想,他也曾经有过对哥哥所在职位和部门的猜测,只是基尔伯特的答案永远都是无可奉告。“如果不会冒犯到的话。”冯特推测着,“他或许在战争部,也可能是在独立的总参谋部任职*。”然后他们都各自沉默。战事部门的忙碌预示着边界交锋一触即发,就像横亘在空气中的一只巨大的大象,尽管它对于时下的统一呼声和民族情绪而言是显然到近乎必然的现实。他们反对狭隘的功利,崇尚浪漫、精神和国土*,尤其是在步入后半程的十九世纪,当启蒙思想和浪漫主义的回潮将科学二字共同逼入混乱而迷惘的境地。就连好脾气的缪勒也会在课堂上大叫:“法国人和奥地利人的把戏!麦斯麦术,就连可怜的大英帝国也被染上歇斯底里和癔症的毒了呀!*”只有当他走进办公研讨的会议室里时才会安静一些,在那里他会遇到自己致力于哲学的同事们,其中一位是奥地利人,深褐色头发和蓝紫色眼睛。


新近起步的生理心理研究面临着领域内外的挑战,但好在还有贝塞尔和费希纳的成果作为探路的灯塔*。两年时光转眼过去,路德维希收到的手写书信满满地堆了一柜子,就快和他自己一般高。而他也确实长高了一点,或者一些。“真没想到小路茨将在我的实验室里度过难挨的青春期。”缪勒教授在为他庆祝生日的时候这么说。路德维希不知道自己具体生于何日,他每每被问到时回答的都是他哥哥的出生日期:1月18日,和普鲁士的国庆日一样,多么凑巧!“每个男孩的发育都有早有晚。”冯特看着他吹灭蜡烛切开蛋糕,“路茨,你今年是十几岁生日,十四?”对此路德维希只好模糊地回答:“我想是的。”


他们不分寒暑地待在柏林,其间得知德意志关税同盟第二次统一度量衡,以及威廉亲王摄政*,次年冯特成功获得生理学的第二学位。这时他的学历足以让他成为任何一位讲师的助教并留在学校,不幸则发生在1859年。他挚爱的导师,缪勒教授在经历常年的躁郁症折磨后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如果我能在你身边,”基尔伯特在收到那封被泪水浸湿过的来信时连夜亮着灯写道,“我最爱的阿西,我会把最温暖的怀抱留给你。”这是他的弟弟第一次面对与亲近之人的生离死别,他怎么会知道呢?生理心理学家死于心理疾病是何等讽刺,身为寻常人类的命途又是何等脆弱。冯特就要回海德堡了,导师的猝然离世让他彻底投入对身体机能和心理意象的研究,路德维希说。他在离开柏林前和基尔伯特见过一面,在柏林大学东侧几条街区的公园。他时常猜测哥哥是因为地图上的相对位置才以“阿西”作为昵称,毕竟那些信封上从来都看不到邮戳。他的哥哥也还是记忆里的模样,纵然此刻便于出行而身着便装,英俊、高大且身形挺拔。那其实是路德维希自我认识的第一次动摇,基尔伯特就像他自己一样难以变老。他开始怀疑科学到底是不是应有的命运,原本也希望哥哥能允许自己留在这里,留在他的身边。然而没有。基尔伯特只是轻轻地撩开他额前的碎发,留下一吻。“海德堡离巴登和内卡拉很近。”他在弟弟耳边说,“等到合适的时候,我会来找你的。”


那时距离1862年的9月还有三年。






“当代的重大问题,不是用说空话和多数派决议所能解决的,而必须用铁和血来解决。”


九月二十六日的一场演讲为新上任的奥托·冯·俾斯麦赢来“铁血首相”的称号*。普鲁士王国的首相着手筹备以统一德意志为最终目的的王朝战争,这是他独具远见和魄力的政治举措,风声传到海德堡则体现为挨家挨户的大举征兵。军官们来过大学测评、宣讲,只不过似乎对这位三十岁的讲师和他十五岁的助手网开一面罢了。是的,路德维希看上去确实年长了一岁,他的个头变得高一些,肩膀也愈发宽阔,只是面庞仍然显得稚嫩。穿着军服的士兵们带走了校园里主观意愿最强的那些,没过多久他们的训练日记则在学生群体中激励起前所未有的参军热潮。“我们要保卫我们的国家!”公告版边时而听得见他们的呼喊,“德意志邦联!看看我们的北方邻居,他们早就想把荷尔斯泰因并入自己的地盘。”——再往后两个月则变成了:“还有石勒苏益格!”*这显然是遭到鼓吹。而每当路德维希跟随冯特讲师穿过他们热情宣讲的长廊,也总有人在背地里嘲讽:“古板的老头,和跟在他身后的小土豆!”


冯特先生事实上却毫不古板。诚然他走进教室时一尘不染的正装让他学术气十足,等到开口则会发现那是与他的教案和作品都截然相反的风格。他激情昂扬、口若悬河,几乎不用查看讲稿,也懂得逗人开心的方法。“选修课人数逐渐减少只是因为他们都去当兵了。”路德维希在为他整理教案时安慰道,没有察觉到指尖似乎不经意地颤了一下。如果哥哥是总参谋部毛奇将军麾下的一员,自己应该,或者有可能变得一样吗?这是近来困扰着他的问题。有时候当他独自站在空空荡荡的学生宿舍里,那些冥冥之中的呼声将他环绕,仿佛未来的战场是他所向往,或者所应当完成的使命——他为此而生,又或者是注定要此而生。


但这可能只是因为太想念哥哥了。最后他想,当他把碎发整理到头顶时,掌心处似乎还存留着那一日柏林临别前浅浅一吻的温暖。俾斯麦的行事效率远高于往日的战争部门,对书信来往的限制也愈发严格,基尔伯特只好找来一只黄色的小鸟作为信使,即便如此能够送到的也越来越少。他们已有将近四年的时光未曾见面,路德维希能从他的字迹里辨认出不亚于他的迫切。“阿西!”还是熟悉的称呼。他将信纸叠好放在枕边,在辗转难眠的夜里展开反复翻阅。基尔伯特对很多问题都仍然保持沉默,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确实即将面临战争。


“如果想继续留在学校里,从讲师转为研究员应该是很好的办法。”路德维希察觉到自己片刻的失神,在冯特抓住把柄之前转移话题道。“现在的心理科学还不甚成熟。”冯特却回复他一句更加耐人寻味的话。他使用的词是单纯的“心理”,而非“生理心理”或“哲学心理”,这个概念在黑格尔和赫尔巴特的时代在普鲁士的科学界中诞生,却始终零散地分布于杂乱无章的生理、医学及哲学领域之上,未能被冠以统一的姓名。路德维希想到这里,心底似乎有一根弦不受控制地颤了一下:“它应该被划分出清晰的学科界限?”“只是构想。”冯特笑了笑回答,他素来是讲究步步严谨求证的,“心理学需要以实验结果为导向。”


他主张将心理学作为一门新兴的理性科学来看待,追求与数理自然科学平起平坐,并强调人们的简单意识能够被测量*。这样的思想对德高望重的哲学家和机械论生理学家们提出旗帜鲜明地挑战,为此他还被大学校长特地请到办公室里谈话。“还记得柏林大学的客座教授吗?奥地利来的先生。”随即声音转轻,“建立心理学科会招来灵学研究者们的不满。而东南方的邻居,我们需要他们成为以邦联为名的朋友,即使在科学领域内也一样。”


这便愈发清晰了。普鲁士将挑起战争,以德意志邦联的名义,与奥地利结盟对抗更为强劲的对手。冯特转述完毕后便听见路德维希不紧不慢地分析。他大跌眼镜。“只是试图揣测他们的意思。”但路德维希说,“我总是想,如果哥哥一直都在军队的话,我应该也会有一些这种方面的天分。”而正如基尔伯特所预料到的,他确实有,不是身为个体,而是作为国家。






1863年11月,丹麦王国违反《伦敦议定书》,将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斯泰因两公国并入丹麦领土。1864年2月,普鲁士联合奥地利对其宣战。战争以丹麦战败告终,同年10月签订维也纳和约,普鲁士占有石勒苏益格,荷尔斯泰因归属奥地利所有。


1864年12月,路德维希再次见到了他的哥哥。






连天的战火从来不曾阻挠圣诞节降临人世的脚步。长达三周的假期让校园里的学生们大部分都选择回家,能够坚持到最后一节课的研究生们更是少之又少。坚持检查出勤率的冯特讲师气呼呼地撞开办公室的门,路德维希起身,这时他便该去教室帮忙整理讲台和黑板,并把他没能一并带回的教案取回办公室来。教室里静悄悄,学生们早已一哄而散,剩下的约莫是在老师授课途中就不知不觉睡着,连下课钟声都没有察觉到。等到他收拾好教学大纲和散乱的粉笔头时那人还在那里,他带着好奇心走近,紧接着就愣在那里:“哥哥……?”


单手撑着脸颊的基尔伯特被他这极轻的一句话唤醒,还没收拾好瞌睡,便提前一步相当放肆地笑了起来。“圣诞快乐阿西!”他险些让那些珍贵的手稿直接从路德维希的怀里全部滑了下来,“本大爷就知道赶紧把那家伙打败,回来还可以陪你过节哈哈哈哈哈!”和记忆里将近十年前一样,路德维希还是被他揽进自己强而有力的怀抱,他们似乎仍然是与十年前一样的身形,以及身高差。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欣喜里似乎夹杂着难以名状的疑问。这是基尔伯特第一次在他面前以“本大爷”自称,像胜券在握的标志,而将国与国之间的战役描述为“那家伙”似乎也相当罕见。基尔伯特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将军给我准了几天假。”他单脚踩在椅子上,“正好足够我带你回巴登一趟。阿西,你想念那里吗?”


“哥哥……你赶紧下来。”路德维希赶忙道,但很快他也跟着笑了起来。怎么可能有这样程度的感染力,当他历经北线战场而安然无恙地回到自己面前,刻着将星的肩章在阳光的照耀里如群星闪闪发亮。答案也毋庸置疑,他已有五年半未曾见到兄长,而离家的时间一定比这更长。“我们走军用铁路线,现在出发的话还能在天黑之前赶到。”基尔伯特尝试着把他扛在自己肩上,想了想这里是学校于是放弃,“去和冯特先生说一声吧,或者留个简单的便条,问问他有没有什么想要捎给他母亲的物品和口信——”


贝什米特兄弟在火车上度过了短暂的九个小时。一路上路德维希兴奋地向哥哥分享他和冯特讲师的研究,1962年出版的著作和对生理学与哲学的共同挑战,以及他有关于奥地利盟友的,最终被证明是正确的远见。基尔伯特安静地听他讲,尽管他对那些专有名词一窍不通,但他也是将近六年无法与弟弟见面的哥哥,只是路德维希的声音和笑容便能让他找到难得的宽慰感,尤其是在他此次不得不带路德维希回到“故乡”真正的缘由之下。到达内卡拉时恰巧是冬季夜空来临之前蓝得愈发纯净的傍晚。深沉而又浓厚的蓝,让路德维希想起哥哥那一身挺拔的军装。离他们曾经的小屋越近基尔伯特却越少附和着他的话语大笑,等到踏进屋里的那一秒,路德维希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哥哥来到学校,那么着急地想要带自己回来。


“贝什米特先生”立在门口,眼眶发红。他的妻子斜斜地倚在枕头上,胸腔起伏着,正艰难地喘息。“妈妈……!”路德维希近乎扑过去跪在她的床榻边,握住那双消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时泪水夺眶而出。她曾经那般美丽的面容形同枯槁,深深凹陷的眼窝在他朦胧的视线里逐渐模糊。那双眼睛里所剩无几的光彩同样望着他,无声的视线里似乎已不只是身为母亲的温情,而是更为滚烫的热忱。她的年华将逝,他却仍是与十年前无异的外表。


那天夜里基尔伯特为他擦拭眼泪,敞开怀抱,以兑现他上一次面对作别时自己无法应允的诺言。路德维希一言不发地偎在他身边,少小离家又少小还的往昔一幕幕迅速闪回。他仿佛再次聆听到那些萦绕不散的回响。到底哪里是自己应该在的地方呢?他百思却仍然不得其解,最后抬起头时,他望着基尔伯特那双深红色的双眸:“哥哥,给我讲讲战争吧。”


基尔伯特怔了一瞬,接着便侃侃而谈。


他讲起自己所在的总参谋部在与战争部连年的尴尬相持后终于在新近收尾的战事里获得了国王肯定的战时指挥权*。“毛奇将军的部署真是太帅了!就像钳子一样*。”他两手并用地比划以便于弟弟理解这个奇怪的比方,“但论领兵作战当然是本大爷最棒。”而——“奥地利人真是差劲!”“但比瑞典人要好一点。”路德维希接话说,于是他们都笑了。没有哪一个普鲁士人不会赞颂弗里德里希皇的时代*,更何况刚刚结束的战争和收归德意志邦联的石勒苏益格让他们身为国家的自信心高涨。当然路德维希更多只认为是身为国人的欢呼,又或者是冥冥中的注定感——瞧瞧,他们用的词竟然是“收归”,好像那两处公国本来就是属于普鲁士的领土一样。接下来的描绘则逐渐变得生动形象。“阿西你知道吗?奥地利那小……那国家只会生产前装枪,士兵们找掩护的时候根本没法上膛。”他神情丰富的表演已经成功让路德维希破涕为笑。他究竟是喜欢所谓的“战争”?还是这只是他对自己哥哥迷恋中的一部分?很久以后他也没能分辨。或许这也只是他的冥冥中为他找到的某一侧面的归属罢了。


“这样的装备是不可能赢的!”基尔伯特表演完奥地利的小口径火炮后举起胳膊,“看到时候本大爷怎么把那小子打得落花流水哈哈哈!”又出现了,“那小子”。路德维希平躺到他侧边:“我们要和奥地利开战吗?”他问道,而基尔伯特一瞬间不假思索地回答:“是,阿西,你是的弟弟。”然后他想起什么似地补充,“只要本大爷在,就绝对不会让你上战场。”


房间里安静了半晌,内卡拉小镇的冬夜静静悄悄,此时已临近拂晓。路德维希侧过身去转向他,也正是这时留意到哥哥搂住他肩膀的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他一定是急匆匆地从战场驻点赶回来,那些创口虽已愈合、止血,但仍然镌刻下难以磨灭的印痕。某种怪异的情绪逐渐酝酿,一整个晚上他都把哥哥在战场上的故事当作冲抵眼泪的玩笑,而那些战火纷飞的背后所流淌的鲜血与泪水呢?路德维希并没有问,所以基尔伯特也没有回答。他只是瞅了眼那些伤痕便开始不知好歹地放声大笑,与此同时看到那双冰蓝色的眸子里坚定的燃烧。


那是他曾经最期待、也最不可能会听到的话:“哥哥,我想去军营里看看。”


他们于1865年年初启程。路德维希给冯特先生写了封信,寄到他在海德堡大学的邮箱里。祝愿你的实验和学科研究好运,他简短地写道,企盼这位良师益友能够理解自己此时所作的决定,或许我应该去试试看,那里到底是不是属于我的地方。离开内卡拉前他们一同料理了“母亲”的丧事,老“贝什米特”先生在那处小屋门前为他们送行。路德维希没有问他将会去往哪里。在他们一路走向火车站的时候,道路两旁已鲜少见到男丁。普鲁士王国即将挑起下一场以德意志为名的王朝战争,各个邦也正忙于招募、训练、编制士兵。他们的“父亲”两鬓已见斑白。他荣幸地被赠予了自己国家的姓氏,也甘愿为此献出自己的一生。






“贝什米特兵士*!”


军营里路德维希不叫“阿西”。基尔伯特对他以名姓相称,眉宇间是上层军官特别给予新兵的严格。早晨的密集训练从日出后开始,而他还需早起三刻,接受来自哥哥的训练。这份提议是路德维希主动提出的。当他和各邦征兵来的年轻人们合住在同一个宿舍,难免有人针对他稍显稚嫩的外表而来回打量:“嘿,小家伙今年几岁?不应该还在托儿所里咬着笔杆做数学题吗?”双重的讽刺,从他爱好整洁、彬彬有礼的举止中就能看出他是受过良好教育的,路德维希也的确无法告知他们自己真实的年龄。他根本不知道。来去匆匆的年月之于他都好似流水,连一点痕迹都不曾刻下。“这怕不是哪个贵族家的来寻乐子吧!”他的双手似乎也难以留下伤痕,于是他的伙伴们紧接着讽刺,“我怎么记得哪个军官也姓贝什米特——”


路德维希合起书本。冯特托人寄给他自己新近写作的论文,他在结束晚训后阅读。事实是他比那些游手好闲的青年人更为优秀,他的力量和持久都远超自己的想象,再加之略显瘦小的个子让他在爬杆和从铁丝网中穿过时都更为灵活,很快他便成为这群年轻人的班长。但这还不够。当质疑和起哄者最终爬上他的床铺将冯特的手稿撕得粉碎,路德维希趁第二天傍晚的用餐时间站在了基尔伯特的面前。“哥哥。”声音坚定而恳切。集合的哨声很快吹响,他转身小跑着离开,但他的哥哥已经从他的眼神里读出了一切。


次日清晨他们在同样的地方碰面,基尔伯特将沉重的沙袋绑在弟弟的小腿腹上,和他并肩绕着军营慢跑。他从不允许路德维希出于任何缘故在中途止步,然而有时候当他看到少年浅金色的碎发散入身后的风声,豆大的汗珠顺着他的脸颊淌下,他还是会偷偷放慢步伐等他跟上、调整好呼吸,然后放声大笑着补充一句:“Kesesesese阿西加油!”再而后是剑术和射击。“即便实际战场上以后装枪为主,”基尔伯特讲解道,“仍然会存在近身作战的情况。”他解下佩剑递到路德维希手上,交接的那一瞬仿佛是传承着某一份至高无上的荣耀。那时年轻的国家还无法读懂,他只得以常人视角将其理解为总参谋部军官的骄傲。基尔伯特朝他举起树枝:“倒数到一的时候就可以来攻击我了。”路德维希屏住呼吸——“一!”


他冲上前去,佯装瞄准哥哥的左肩,出手时则将剑锋挥向右侧。基尔伯特是左利手,那根刚冒出几片新叶的树枝挡开一击,紧接着在他侧腹轻轻一点:“注意防守。”路德维希极具悟性,只简单地交手几轮后便开始尝试更多灵活的技巧,尽管这些努力最终都会以被哥哥控制住手臂、反手扣在地上告终。“很快,也很精准。”基尔伯特松开手,“但是在力度上还可以有提升空间。”他走到弟弟身后握住他的手,为他规范平挥直刺的动作。那时恰逢晨光熹微,而他们相距如此之近,以至于路德维希一时没有听见哥哥的问话:“为什么刚才一直不敢对我出手?”身后浅金色的阳光为基尔伯特挺拔的身躯勾勒出一层淡淡的轮廓,他放下那把剑时恰好能够看到。于是他承认道:“因为……害怕出手太重会伤到哥哥。”


基尔伯特拍拍他的肩膀,趁最后一点时间带他练习枪法。尽管舍弃准确度而追求速度是普军一贯的作风,这位严格的训练官仍然将兼顾二者作为强化演练的唯一标杆。终有一日他将独自在战场上面对隆隆烟尘、千军万马。他看着路德维希鬓角处被汗水浸湿的头发,伸手替他将刘海一并撩到额上,而他的弟弟正如自己所想象的那样,一旦笃定心思便会竭尽全力地钻研、似要将所有的心血倾注其中,像是一种执着,又或者是带有理性和定力的迷恋。这样的训练持续了九个月,直到路德维希在预备役新兵中表现优异、并顺利通过考核,成为得到正式编制的一员。那时他向哥哥展示自己崭新的下士肩章,这意味着他将有机会走向真正的战场。基尔伯特双手抱起他表示祝贺,惯例般会出现的得意大笑后神色却沉重些许。“阿西!我最——最令人骄傲的弟弟。”他俯下身说,“想知道本大爷的指挥部长什么样吗?”


路德维希跟在他身后走进被严密防护的阁楼型建筑。一路上那些执勤的军士都在向他们恭敬地敬礼,并且不止是对基尔伯特,还有视线朝向他自己的,这让他不免怀疑自己新近晋升的下士军阶却已然僭越了那些经验丰富的上级。他只得学着哥哥的模样,顺其自然地点头致意。“这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下士,我超级棒的弟弟。”基尔伯特不厌其烦地向熟络些的共事者们一一介绍。当他们走进会议室里的时候在场的诸位将军险些举起佩剑敬礼,基尔伯特却向他们做了个暂时休止的手势。“我们的德意志!”于是那些军官们感慨,似乎还有些什么,但那些字句已经全部被淹没进基尔伯特刺耳的笑声里,“来吧!让我们来看看明年此时的地形图。如果本大爷在这里布下弧形的兵阵,奥地利那家伙一定会和我互补出一个圆!”


奥地利。路德维希默默地把这个名称重复一遍,军营里流言早已沸沸扬扬,普鲁士试图以荷尔斯泰因做诱索挑起对奥地利的战争,双边政治形势早已日渐紧张,如今也已在外交上谋求到法俄两国的中立,以及尝试拉拢意大利作为盟友。这些都是板上钉钉的现实,似乎上层也并不介意这份局势信息的流传,因为更令人担忧的是德意志邦联内部,在这场有关日后德意志帝国的主导权的争霸中,只有临近普鲁士王国几处小邦愿意站在他们身旁。“罗德里赫。”他听见描绘战术计划图的哥哥念出一个含混不清的名字,接着却突然想起什么,把手里的笔扔到一旁,朝他这边走了过来,“见鬼去吧!奥地利人在战场上就是那么经不起打。”


“奥军到现在还使用前装枪。”基尔伯特比划出上膛的动作。路德维希忍不住笑了,他回想起哥哥描绘着一场场战役的那个晚上。会议结束后他跟从来到他的办公室,桌上正散乱地摆着几张珍贵的影像,他们正在研习奥地利的作战策略,知己知彼。“这些都是奥地利曾经参与过的战争吗?”他忍不住问道。“喔,是的。”基尔伯特简单地回答他,他迫不及待地把自己军帽取下挂在衣帽架上,抄起一张照片拿来扇风。“哥哥……?”路德维希却忽然叫住他。那张边角泛黄的照片里有一张他似乎曾经见过的面孔——“这是什么时候?”


“这个吗?”基尔伯特指着图片上那张戴着框架眼镜的面孔,指尖挪向周围的武器和象征性的装束,“1699年,卡尔洛夫奇条约签订以前。哈!那应该是奥地利人们最为风光的时候了*。”路德维希却没有和他一起笑起来。他现在看得更清晰,那人的发型、嘴角的痣、总是翘起来的一根长长的头发,当然还有那副框架眼镜。那是他在柏林大学见过的人,来自奥地利的客座教授埃德尔斯坦先生,他的名……不,他叫罗德里赫。基尔伯特方才所念叨过的那个罗德里赫,每处音节都无比准确。世界上会有两个如此相像的人吗?如果并非如此,又怎么可能有人活得那么长久,甚至能够不为年岁的催折而改换容貌?这些无解的命题使他不由得再次联想到自己,以及他永远年轻英俊的哥哥。他们也不曾变老,他们也是一样吗?


路德维希仍然无法回答,甚至无法询问以获得求证。总有一些问题需要他自己去找到特定的解答。他作为下士回到营中训练,从这时起他有了更多与哥哥见面的机会,大多数是会议上的旁听和简短的拥抱与交谈。他由此获得更多最新的情报,普鲁士逐渐集结军队从西里西亚南下布兵,这一进程持续至普奥双方在边界线处呈现弧形列阵——正如基尔伯特所言。


他的邻近部队们早已得到上级的调兵指令,而他自己所在的编制队却迟迟未被调用,直到路德维希主动提及的第四天才终于接到行军指示。他们将即刻南下,作为意大利军队在南方战线与奥地利交战时的后备力量。出发那日他在军用铁路的站台旁与兄长交换拥抱,也是那时他第一次擅自踮脚吻了吻哥哥的脸颊。基尔伯特和他们一同连夜以行军速度跋涉到这处建在偏远地段的隐秘铁路线,他将返回主导战争的总参谋部,而路德维希和他的士兵也能在途中得到短暂的休憩。一定是自己疏忽大意。那时的贝什米特下士无数次懊悔地想,他怎么会让哥哥在自己踏入车厢的前一刹那拉住自己的胳膊,就像七年前那样撩开额前的碎发,却是在唇边极迅速、又极轻柔地留下一吻。他后背抵住座椅,强打精神却仿佛已被什么灌醉。


你是,也只是的弟弟,阿西。

只要本大爷在,就绝对不会让你亲临战场。


耳旁模糊的声音里是基尔伯特的指令:“把他送回海德堡。”






1866年6月,普鲁士出兵荷尔斯泰因,发动对奥地利的战争。7月初,双方在萨多瓦村展开决战,普军大胜。8月23日,双方在布拉格缔结和约,奥地利退出德意志联邦*。石勒苏益格与荷尔斯泰因公国由战胜方普鲁士王国吞并。


1867年,普鲁士成立北德意志联邦。自此,德意志统一之路已行至大半。






路德维希与冯特先生重逢于1866年的夏季。那时海德堡的人们正激烈地议论着前线的战事,而同样高涨的行军热情也让战事仅仅持续了不到七周。“奥地利人确实不擅打仗,我说在这个时代,不是吗?”冯特摊开教案坐到他的身旁。他们此时在外貌上的差异已经足以令人怀疑这并不是十年前便共同协作的朋友,而是师生甚至父子的分别。而他的朋友自从意识到是被遣送回来后便闷闷不乐,他分明能够用手中的枪去见证一场胜利,将声誉与荣光献给他的普鲁士王国。他也意识到这份表述相当混杂不清,但他确实是这么想的。“好吧,不如换成我来向你介绍我这段时间以来的研究成果。”冯特安慰地拍拍他,“我还没有向你介绍赫尔姆霍兹教授!他在1864年来到海德堡,我便决定师从他,成为他的首席助教。”


以神经传导速度实验而闻名的赫尔姆霍兹先生*,他将心理现象与自然科学相结合的测定是贝塞尔“人差方程式”的深入拓展,这也为冯特自身的实验主张提供更多的启发。“小路茨,你看到了什么?”他将一颗苹果摆在桌上,把路德维希叫到身边。“这是一个……苹果?”路德维希犹豫着给出回答,冯特却摇了摇头说,“不,我是问你看到了什么。”“我看到摆放在桌面中央的水果。”路德维希接着猜测,仍然不算正确。“它是红色的。”最后他往最不可能是答案的那方面大胆猜想,却意外地看到冯特开始轻轻点头,于是他继续说,“此时我所看到的是圆形、顶端存在小型凹槽、表面光滑带有蜡感……”“的物体。”冯特替他总结,“这是我主张提出的构造主义学派的一种观点,把我们日常所能见到的事物拆解成各自独立的元素。我们对客观物体的整合认知也是在对这些元素进行观察的前提之下。”*


路德维希沉默了几秒。描述苹果的过程让他不由得质疑如此细化拆分的冗杂与荒谬,然而他内心里却似乎有一部分始终对其表现出某种甚至超越科学本身的认同。“我非常欣赏您的学说。”他最后说,“拆解元素的用词严谨而精确,它们是属于德意志民族的风格。”这次便轮到冯特略微怔愣住:“你听起来不像你自己,像是代表了一整个国家似的。”


“但是国土不会具有意识。”路德维希想了想仍是回答,“原先的那些意识研究呢?人们的心理活动应当如何测量?”冯特便说:“意识活动可以实现相对严谨的科学衡量,但前提是将那些复杂的活动,例如潜意识思考都排除在外。”他显然是在讽刺从奥地利盛行至整个西欧大陆、甚至海峡以外的灵学研究,还有头盖骨和催眠专家*。那份强调让他不由感慨从缪勒那里延续而来的师承,接下来的三年时光也像当年那样不知不觉地匆匆而过。他时常与基尔伯特通信,却并没有契而不舍地质问哥哥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基尔伯特早就在第一封没有邮戳的书信里把曾经同样的话返还给自己:“因为……害怕会让你受伤。”“但是我和哥哥一样,伤口会迅速地自动愈合。”路德维希只是简短地辩护,“有一次冯特先生的教案封皮让我划破了手,等我意识到之前血就已经止住了。”这些细节却被基尔伯特草草地搪塞:“哈哈哈哈哈,那当然是因为阿西是本大爷的——全——世界最——好的弟弟!!”


信纸上的字符歪歪扭扭,甚至都是用右手写就,路德维希不禁怀疑哥哥是在战争结束或是北德意志联邦建立后地庆功宴上喝高了酒,字里行间充满了即兴的痕迹,W-E-S-T几个字母写得巨大无比*,还在角落里为送信的小鸟画了张简笔的肖像,配字:就像小鸟一样帅气的本大爷,尽情崇拜吧!路德维希看到这里不禁发笑,把它重新叠好压在枕头下。他存放信件的小木箱再次日复一日地累积起来,如此种种的画面一直持续到1870年。






1870年7月9日,法国对普鲁士宣战,普军总参谋长毛奇将军制定作战方案,并指挥进攻。9月1日,法军在色当突围失败,次日拿破仑三世举军投降。9月4日,法国抵抗政府废黜皇帝、建立第三共和国。10月27日,持续抵抗的巴赞将军在梅斯投降。


同年11月,南德四邦与北德意志联邦合并,是为德意志帝国。






海德堡,这座上世纪以来的文化名城,在普法双方交战之际也得以庇佑而远离战火。巴登早早加入关税同盟却并未收归以普鲁士为主导的北德意志联邦,这也让那些关于战事情报的谈论微妙却意外地情绪高涨。潜心学术的冯特先生并不吝于展示自己的态度:“我们应当拥有一个得到承认的、统一的民族国家。”“就像心理学要在科学领域内建立范式一样。”路德维希也当然明白他论点的来源,“并且这一天很快就会来到。”


他相信自己身处前线的兄长,这样无需言说的信任甚至远远超过了曾几何时每每联想到战事便会腾起的隐忧。他们又是几年未曾碰面,而他的时光仍然被定格。他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相信和支持自己的哥哥,但更独立而非依赖。或许,他开始思考一些原先从未想到过的话题,以此前不曾体验的角度:和哥哥交战过的国家,能够在战场上对峙的,那些人都和他们一样吗?冯特的意识研究素来与唯物理论抗衡,那么,又是否有依凭人、或者更广义的意识而诞生和存在着的客体?对此他还仅仅是有所猜想,胜利的呼声便早已传遍海德堡的街巷。“法国佬投降了!”人们高举着双手呼喊,“我们赢了战争,这是德意志的胜利!”


“德意志!是统一的小德意志。您听说了吗,冯特先生,我们现在不再是‘普鲁士的生理学家’,我们即将生活在‘德意志帝国’!”路德维希推开办公室的门,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刚刚竟然说出了那么多被赋予特定含义的名词,熟稔得仿佛是在呼唤一个个亲切的姓名。回答他的却是一片寂静。冯特不在那里,坐在办公桌后的是他的哥哥。“哥哥?”他怔愣在门边,此时基尔伯特应当身处军中,他曾听闻首相计划对法国进行长驱直入的进攻,以彻底摆脱这位强邻对未来整个帝国的潜在控制和影响,“你怎么会在这里?”基尔伯特却站起身来:“我前来迎接你。”他致以军礼,“普鲁士的小德意志,我从今往后永远的帝国。”


路德维希眼眸里滑过一瞬难以置信的震慑,而后是漫长的沉默。


国家意识体从降生于世,到明白自己是一个国家,究竟需要经历怎样的过程?可能是当旁侧的挚爱亡逝,而他年华永久;也可能是漫长的征途让他响亮的名称终究不言而喻,仿佛那片土地生来便该拥有。国土没有意识,国人不然。它是自内而外的进程,当每一个人喊出他的名姓,他亦作为国民意识的化身因此而生。路德维希想起迅速愈合的伤口、被定格的容貌,想起这些年所见的人们和六年前与自己“父母”的离别,过往的一幕幕将在国家意识体最古早的记忆里镌刻,那些无声的画面也无数次地在未来的某些时刻重现于他的眼前。那些都是真实的,曾被黑鹫的羽翼庇护,也终于迎来汇集的时刻。他原以为那些冥冥之中的会伴随以无数的质问和推敲,但连怀疑都没有。而他想他也终于明白了,“成为一个国家”*。


“我们该走了,哥哥。”他说。基尔伯特仍然是他的兄长,他们在狭小的屋子里紧紧相拥。边界处的军队将以德意志帝国的身份继续前往法兰西一侧的战场,直到普鲁士的国王踏进凡尔赛宫殿的镜厅,在新生的帝国的陪伴下加冕为皇。到那时他的哥哥会将冠冕呈递到自己手上,像在军营里将那把佩剑交给自己时一样扬起骄傲和满足的笑。“这是腓特烈亲父曾经抚摸过的利剑。”基尔伯特朗声道,“上天赐予我勇气!我将赐予你普鲁士不灭的荣光。”


路德维希终于能够回答自己的生日:1月18日,威廉一世加冕的日子,基尔伯特为他做的选择:“Kesesesese这样阿西就可以和本大爷一起过生日了!”尽管这当然是他身为兄长的一点无伤大雅的玩笑,“可以有双份的生日蛋糕。”“可是如果定在不同时候,一年不就可以吃两次蛋糕了吗?”路德维希没忍住拆穿他这份明显夹带私愿的请求。基尔伯特嘟囔着换掉了他手里的酒,不过他最终也还是对这份提议表示默许:“建国日快乐,哥哥!”他与哥哥碰杯,基尔伯特却轻轻撩开他额前的碎发。带着祝愿、也满含自豪和殷切期望的深深一吻。


宴席结束后他们在凡尔赛宫里躲着迷藏,欣赏着这座曾经令整个世界都为之艳羡的宫殿的全貌。基尔伯特想起腓特烈亲父执意模仿建造出的无忧宫,那些他所漫步过的鎏金岁月和战火硝烟。它们属于过去也会属于将来,正如他知道,总有一日自己所有的知识与才华、秉性与美德以及那份根深蒂固的骄傲,都会毫无保留地如灵魂传承予他。他会从最基本的经验开始,此时他已尽了作为寻常人类兄长的职责,现在他要开始成为一位国家的兄长。他会教他制定战术、纵观全局的视角,也为他示范外交手段、纵横捭阖的奇招。路德维希会认识许多“和他们一样”的国家:此刻被迫旁观着宴会的金发男子是象征法兰西的弗朗西斯·波诺弗瓦,费里西安诺·瓦尔加斯则是意大利的名字,如果五年前的那趟军用列车确实抵达了南线的战场,他们本应该能够遇到。至于奥地利那小少爷——他知道他们已经在柏林大学里见过。这时他也回想起那位陪伴着弟弟的冯特先生,尽管后者对此始终并不知情。


海德堡大学的助理教授只在回到办公室时看到路德维希留下的字条。“冯特先生,我不得不离开了。”他轻轻地念了出来,然后微不可闻地一笑。






1871年1月18日,普鲁士国王威廉一世在法国凡尔赛宫加冕为德意志皇帝。5月10日,德法双方签订法兰克福条约,德意志帝国吞并阿尔萨斯-洛林之大部。同年,赫尔姆霍兹离开海德堡大学,冯特继任为自助教授。


1875年,冯特离开海德堡,来到莱比锡大学,“想要划分出一门学科的界限”。


1879年,冯特建立第一个心理学实验室,科学心理学由此正式诞生。


……


艾宾浩斯说,“心理学有一个漫长的过去,但只有短暂的历史”






他没有提及这个学科的未来,正如没有人能够想到这个国家在经历世纪之交,经历与科学的边缘如出一辙的焦躁后*,最终会带领他的国民走向何方。一切都是那么难以预料。王朝战争的胜利与德意志的统一让帝国内民族情绪高涨,路德维希也尝试与那些激烈的情感共处,学会成为一个值得称道的国家。至少起初的那段时光里确实是这样。


有时在梦里,他还是会想起曾经身为寻常人类的那段日子,想起柏林大学、海德堡和被视作故乡的内卡拉。基尔伯特带着他辗转于会议厅、办公室和大大小小的外交场合。正式会谈中的哥哥语句张扬却稳重严肃,结束后则把拘束的外壳彻底抛掉:“阿西!本大爷是不是帅气极了!”路德维希想要移开视线以给出诚实的回答,却在被他搂住肩膀时说:“一直都很厉害。”而当基尔伯特的笑声淹没了他的话,他便抬头仰望哥哥的肩章。那时新生的帝国敬仰着自己兄长的一切,如今他们终于朝夕共处,那是他曾经无数个日夜里挥之不去的向往。


待到国内外的事务稍加安顿,路德维希也恢复了每晚的夜读,历史、文学,战术策略和哲人笔法,当然还有机械和科学的部分,以及托人找来的,他那位朋友的影印般手稿。冯特在莱比锡发展自己的构造主意学派,他的学生带着这门科学的火种飘洋过海,也将在心理学史的沿革中留下德意志的记号,烙下德意志的姓名。又十几年过去,他终于能够前往探望。


终身任职的冯特教授定居在海德堡,早已鬓发苍苍。路德维希敲了敲办公室的门,谎称是路德维希·贝什米特的儿子。如今的心理学家扶了扶眼镜,忽而便笑了,为他呈上自己桌上的手稿。


“我将要完成一部著作。”他说,“我将把它献给你,我的国家。


时值1900年,威廉·冯特着手编撰《民族心理学》讲稿。在接下来的二十年,这都是他倾尽所有想要完成的系列。他向六百余人讲述将民族与文化视为研究对象,以探寻实验心理学所不能及的奥义,和深层次的内涵种种。他计划写作二十五本,直到最后也没有找到能够传承民族心理学思想的学生。1920年去世之前,他宏伟的著作正好展开到第二十四卷。*






-

TBC.

Universal Gleam第一部分完。







*注释:


德意志关税同盟:1834年由以普鲁士为领导的总计18个北德邦国联合建立,积极促进德意志各邦国关税的统一,在1838和1857年两次统一货币和度量衡。内卡拉和海德堡大学所在的巴登公国于1835年加入其中。


“怎么还没有加入普鲁士军队”:如图↓

图源水印,侵删。


Wilhelm Wundt威廉·冯特

科学心理学及构造主义学派的创始人,1832年出生于巴登的内卡拉。其生平轨迹大致如文中所写,只在一处时间线上出于情节需要而加以细微调整:冯特回到海德堡任教是1857年,而非1859年生理学导师约翰内斯·缪勒去世之后。

另外,本文诸多有关心理学知识的描述也是构造主义学派观点的真实体现,例如简单的意识过程能够被测量以纳入实验研究,融入数理科学的严谨,以及将“苹果”拆解为元素的令人抓狂的实验。


“粗线条理性国家”:形容阿普的,看过《不含传说》的都知道。


洛采的《医学心理学》:第一部生理心理学的著作。他提出具体部位标记说,即特定的外界刺激分别作用于身体不同部位的感官,这种观点激起了大量有关身心关系的讨论与思考。


普鲁士总参谋部:曾经隶属战争部的普军部门,1821年起地位得到提升后与消息并不相互流通的战争部维持相当尴尬的关系,直至在1864年爆发的普丹战争中被国王明确授予作战指挥权。毛奇将军于1858年出任总参谋长,其“钳形战术”在普丹战争中格外出彩。


“崇尚浪漫、精神和国土”

与许多知识分子一样,冯特是一位狂热的民族主义者,“追随赫德尔反对启蒙运动,是浪漫的知识分子,崇尚的不是理性,而是热诚、精神和国土”。这或许也是几十年后民族心理学观点最终诞生的前兆。

此外,有关他这方面的著作,传言冯特由于没有学生能够传承而在这一方面体现出相当饱满的创作热情。有说法称,他在去世前已经完成了计划的所有内容,但更广泛的观点认为他的著作其实并没有写完。


麦斯麦术,歇斯底里和癔症

十九世纪后半程的心理学呈现出诡异而难以理性理解的风格,麦斯麦术即为其中代表。它由维也纳医生麦斯麦(Mesmer)首次提出,认为存在弥漫宇宙的流体,以近乎施法的方式放倒歇斯底里病人以对其展开治疗。

事实上,催眠(Mesmerize)一词即是来源于此,这样荒唐的疗法被法国医生布雷德改造为神经催眠术,并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形成风靡的态势,影响面甚至涉及文坛,例如查尔斯·狄更斯便是麦斯麦术的信徒。

后文中的“灵学”、“头盖骨与催眠术”与之类似,只不过讽刺意味更浓,因为高尔的颅相学还是具有一定科学依据的。


贝塞尔和费希纳:均为德国心理学家。前者提出不同人对相同刺激的反应时间不同的“人差方程式”,赫尔姆霍兹也利用反应时来研究神经传导的速度问题。后者则是终生致力于心理物理学研究,尝试用物理学和数学的公式描述心理学变量。


“威廉亲王摄政”:1857年,膝下无子的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威廉四世在中风后精神失常,1858年10月由威廉亲王出任摄政。1861年1月威廉亲王即位,为威廉一世。


俾斯麦和三场王朝战争

1862年9月23日,威廉一世任命时任驻法大使奥托·冯·俾斯麦为普鲁士王国首相兼外交大臣,策划以统一德意志为最终目标的王朝战争。9月26日的演讲让俾斯麦被称为“铁血首相”。

上任后的首相以北部石勒苏益格和荷尔斯泰因两公国为引线,并借助外交手段权衡各大强国的立场,于普丹、普奥、普法三场战争中唤起德意志邦国作为同一民族的统一热情,由德意志邦联到北德意志联邦,最终实现德意志帝国形式的统一。具体的战争节点详见文中段落。


“比瑞典人要好一点”:来自令人忍俊不禁的《弗里德里希皇颂》,“瑞典人最差劲,战场上居然逃跑,奥地利人比他们还好一点”。


兵士:普鲁士仅次于准士的最低级别军阶。


“奥地利最风光的时候”:1683年奥地利哈布斯堡家族击败奥斯曼帝国,维持在中欧的霸权,随后一系列军事行动致使1699年卡尔洛夫奇条约签订,奥地利获取匈牙利全境。从此至1806年神圣罗马帝国覆亡,哈布斯堡家族几乎等同于神圣罗马帝国。


“W-E-S-T字母巨大无比”:阿普想他弟弟,非常兴奋,不过或许其实也有即将被攻打的法叔地处普鲁士西边的缘故。


“成为一个国家”:“To be a country”,中文表述可能意思传达得不那么完整。


“科学的边缘和世纪的结束”:对十九世纪末心理科学的真实评价。科学是时代的产物,也往往折射出那样一个年代里相当耐人寻味的地方。






我数了数注释就有1600+

最初的灵感是科学心理学诞生与德意志统一在时间线上微妙的重合,以及“心理学作为学科”的呼声、冯特构造学派的精密严谨,和涉及民族心理学的种种巧合。正如艾宾浩斯的那句话,这门学科终究是时代的产物,深挖之则能看到更多令人惊叹的巧合。本篇选择“德意志关税同盟”作为子独的诞生时间点,并加入意识到自己作为国家的过程,其实也是为了能更完整地展现出时代背景和科学观念沿革过程,彼此作为呼应。

整个系列会缓慢推进(硬核史向这么累当然要摸鱼),时间轴合集戳这里 ,下一篇大致会讲述起源于奥地利的精神分析学派,敬请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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